当岁月无情流过

当日日夜夜从时光的罅隙中透过，我们记住了叫做真情的一切。
——题记
临窗而坐，身旁是我的外公。
桌板下压着我幼时的照片，照片中的我被外公抱起。他那有力的双手抓着我细弱的臂膀。我的双腿一个劲儿地扑腾，妄想摆脱这束缚。结果，只能对着黑洞洞的镜头，一脸的迷惑和无辜。然后，瞬间定格，逝去的记忆中，永远留下了这样一张傻傻的我的相片。
那时的外公，双眼炯炯有神，无时无刻不射出两道有力的目光，尤其是当他怀抱着他年幼的外甥时，那光芒就最为耀眼，像是六月里燃烧的日光，灿烂，骄傲，熠熠生辉。
抬头，我看见了如今外公的脸，胡子拉茬，岁月在额头上刻下越来越多的痕迹，显出那些卷挟着沧桑而来的时光。他的脸色一直是阴沉沉的，像不分昼夜盘旋在伦敦上空的烟云，消散着压抑的气场，在春秋的交替中愈积愈厚。
外公，真的，苍老了很多。
然后，思绪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地上涨，从最深的记忆闸门处源源不断地涌出，用四维将我带回过去的时代……
（一）
脑海中吹出一阵来自7年前的世界的和风。
外公一身轻装，快活地在阳光下散步。光线调皮地射入他身体的角角落落，映照出一张格外干净精神的脸，这年，外公66岁。
我飞奔向外公，迎接我的是单臂的拥抱——外公中风过，右边身体早已瘫痪。我一下子投入他的怀抱，不停地叫着“外公外公”。这一股子猛劲，直把外公顶退了一步，爸妈还在埋怨着我的鲁莽，老人的脸上却已笑容满面，那颗种在心里的种子，迅速地出芽长叶生花，清香溢慢了那一刻的空气。
外公不需要我们的搀扶，在我们前面，一步一步不带喘地上了二楼，打开门，把我们迎入。记忆中，当外婆和老妈畅谈时，我和外公就常坐在沙发上。外公总会用他那长满胡须的下巴来扎我稚嫩的小脸，我就用捶背来回应他。这一记记小小的拳头，轻轻地，柔柔地，甜甜地捶在外公的背上，也捶在了老人的心中，漾出一湖的欣喜和满足。
我和外公就这样一次次，不知疲倦地打闹着，直到老妈与外婆说再见，我就握着外公的手说See You。临别，外公总会很幽默地，和我像同志般庄重地握握手，我也就煞有介事地伸出左手，很严肃地上下摆动几次。到最后，我们终于忍不住笑了，冷不防，我的脸又被那些胡须扎得好痒，于是笑地更欢了，连说十多次“再见”后才依依不舍地下楼。
溶在岁月里的记忆，就像化在水里的糖，你总能在杯底找到一些残余的碎片，所有水里有的，一丝不落，淡淡地含在其中，勾勒出曾经的轮廓，忆起跨越时间不变的深情。
于是，四维将我以过去为起点，残酷地前进三个春秋，直到我的眼前定格着这样的一副画面。
（二）
我默默地走进住院部，墙上附着大大的“静”字。径直走进A-7病房，靠着窗的床位上，躺着我刚动完手术的外公。
手术两次才成功，外公的腰部无奈地多了两条寒人的刀痕。
外公半坐在床上，眼望窗外，俯瞰着7楼之下碌碌的世界。
“我来了。”外公听见了我的声音，有些僵硬地转过头，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苍白，眼里，笼上了一层不知名的雾。
“宁宁啊，书读好了？”外公努力地想再坐起来一些，却因无力失败了。老人虚弱地开口问我，脸上泛起一些血色，眼里也放射出一种好久不见的淡淡光芒，可还是驱散不了那片蒙在脸上的悲伤。
“嗯”我回答着走到床旁，拿出老妈煮的白鸽汤，端到床上的用餐板上，又将外公扶起，让他喝汤。
外公很乐意地抬起能活动的左手，一口一口地吮吸着可口的汤汁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鲜美的鸽子肉，一边还夸着老妈的手艺精巧。我耐心地等待着外公将一整碗的汤喝完，将碗放回袋中，打算与外公道别。
不是我不愿再与外公共处一室，只是我不愿再看到手术后的外公有苦难言，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伤感。
临行前，外公将我叫到床前，我一时疑惑，但还是走了过去。从白色的被子中，外公颤颤地伸出左手。我顿时明白了。点点头，我伸出左手，有力地握住。三年来，小手长大了，但还是紧紧地被那只大手握在其中。暖流，从手掌间流淌…..
（三）
我再次抬起头。
临窗，身旁坐着正在狼吞虎咽一只汉堡的外公。
我将KFC买来，作为我和外公单独的午餐。外公不比三年前，眼里已渐变浑浊，但还是很和蔼。胡子更加乱了，头发像鸟巢一般，左翘右平，乍看很可笑。我拿出汉堡，打开，放入外公愈加迟钝的左手中。外公很享受地低头猛咬，倒像个孩子般需人照顾，而我，却像个大人，关切地坐在一旁。
不忍再面对这张苍老的脸，我悲怆地望向窗外，望向楼下还在散步，大声聊天说笑的花甲老人们。
然后，我分明感到有一种情感在心间簌簌地流淌而过，带着那些逝去的年华，带着那些曾经拥有，慢慢消失的精神，如河流般冲刷了一切。水波之上翻滚涌动的浪花，正是外公慢慢被时间吞噬的健康，和我年年岁岁不断加深的忧伤。
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外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阳光下散步了，再也不是那个6年前阳光开朗的外公了，外公老了，真的老了。
我转过头，外公已经不紧不慢地吃完了汉堡，正专心致志地扫荡着散落盒中的生菜，再一个一个地吮吸沾满了黄油的手指。
心头，猛地涌起一阵让我触电般的感觉。
所有的病痛，所有的疾苦，所有因岁月碾过而破碎模糊的回忆，所有的画面和影像，所有的拥抱和笑脸，所有刻骨铭心的敬爱，所有曾经繁盛又慢慢离散的生命，都在这一刻涌动着，浮现在脑海中最醒目的位置。
生命只是一个注定了终点的行程，叱诧风云，风流传奇。岁月，无情地大笑着把它们整理成过眼云烟，将它们支离破碎地带走，成为旅行结束前最后美好的幻想。但岁月只是浮华终结的宿命，任何的物质都敌不过它的骄横。可面对亲情，它还能这么无法阻挡，狂妄高傲地向前冲刺吗？
情，是人类创造的最伟大的力量，不被岁月磨去光华，反将时光的河流染上色彩，沉淀，沉淀，沉淀成我们心中最深的那道痕迹。